Tuesday, September 26, 2017

告别圆舞曲

【本文发表于《佛教文摘》第161期(2017年9月)】

米蘭▪昆德拉最著名的作品應該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但是據說他個人最喜歡的作品卻是《告別圓舞曲》。 《告別圓舞曲》原著為捷克文,中譯本的作者為餘中先。這是一部篇幅不算太長的長篇小說。書本的封底有這麼一段沒有標題的文字,應是作者對這小說的序言或後記之類的:「在《告別圓舞曲》中,我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人配在地球上生存嗎?難道不應當『把地球從人類的魔爪下解放出來』嗎?將格外重的問題和格外輕的形式結合在一起,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野心。」

但是在閱讀《告別圓舞曲》時,我完全沒有聯想到作者這個格外重的問題,因為《告別圓舞曲》說的是很簡單的故事。也許這就是作者想要的「將格外重的問題和格外輕的形式結合在一起」。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只有八個,而且從開始到結束,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五天裡頭。小說分成五個章節,正是以天數來區分,即第一章為「第一天」,直到第五章的「第五天」。

第一天,故事從一個星期一的早上開始。溫泉城不育症療養院的小護士露辛娜打了電話給在首都的知名小號手克利瑪,告訴他她懷了他的孩子,因為兩個月前小號手來溫泉城開了一場音樂會,當晚他和她過了一夜。露辛娜其實不知道孩子是不是克利瑪的,但是她經過一番思量後,「決定」她懷上的是克利瑪的孩子,而不是她的小男朋友電器維修工人弗朗齊歇克的。

克利瑪是有家室的,而且他「認為」他自己深愛著他的美麗的太太。於是他和他的朋友,即溫泉城不育症療養院的醫生斯塔克雷大夫以及在療養院療養的美國富豪伯特萊夫商量該怎麼辦。他們密謀了一個打胎計劃。荒誕的是,為了說服露辛娜打胎,克利瑪必須先說服她他是愛著她的,但實際上,兩個月前的那天晚上之後,克利瑪便把露辛娜給忘了,直到他接到那通電話。弔詭的是,後來讓露辛娜下定決心打胎的卻是伯特萊夫,因為他們在第四天上了床,露辛娜以為從伯特萊夫那裡得到了真愛,卻不知道伯特萊夫期盼著年輕太太在第五天帶著年幼的兒子來到溫泉城和他相聚,因為露辛娜在第五天早上死了。

露辛娜的死是荒謬的。斯塔克雷有個舊識雅庫布,也來到溫泉療養院看望正在療養的養女奧爾佳。雅庫布曾因為革命入獄,為了在必要時能控制自己的生死,他當時曾向他的朋友斯塔克雷要了一片毒藥。在說不清的原因下——當然在昆德拉不斷的描述下,那其實有著很深沉、很荒謬的原因——他把這片收藏了好幾年的毒藥,放進了露辛娜的藥瓶中,事後也一直有意無意的錯過糾正錯誤的機會。雅庫布一直到小說結束都不知道他的毒藥害死了露辛娜。他反而因為此事得到一個結論,認為如果不會有任何懲罰,一個人其實是很輕易就可以決定並去殺死另一個人。

《告別圓舞曲》是一部黑色幽默小說。露辛娜的懷孕和死是主線,但是除此之外,小說中還有許多支線,有著更多滑稽、荒誕和弔詭的情節,也一貫的有著昆德拉的哲學論述。小說中,昆德拉深入細膩的分析了各個人物各個決定和行為的動機以及這些動機和後來發生的情境的寓意。所以,許多人都認為,昆德拉的小說更像是哲學論文,或者是用小說形式寫成的哲學作品。這些行為、動機、情境的相互影響,卻也讓我聯想到佛教的緣起法。 《告別圓舞曲》是一部典型的昆德拉小說。一部讀的時候不覺得怎麼樣,可是讀後卻會讓人細細回味,而且餘味無窮的小說。

Thursday, September 7, 2017

當種族主義者成了比丘

【本文刊登于2 0 1 4 年8 月7 日(星期四),《星洲日报——菩提树》,第11版】

近年來,從緬甸陸續傳出涉及佛教僧人和佛教組織,針對該國少數族群羅興亞穆斯林的暴力事件,突然之間,顛覆了佛教長久以來作為“和平宗教”的形象。或者更準確的說,佛教在一般人心目中最和平的宗教的形象破滅了。美國《時代》雜誌甚至在其2013年7月1日號以緬甸僧人維拉圖為封面人物,並以〈佛教恐怖份子的嘴臉〉作為標題。

當然,信奉佛教的若開族和信奉伊斯蘭教的羅興亞族的之間的對峙和仇恨,內中的原因錯綜複雜,而且長久就存在了。但是我們不能因此把這些暴力衝突完全歸類為種族衝突,企圖把它們和宗教隔離,來迴避和否定佛教徒的參與和責任。同時國內也有佛教領袖狡辯道“佛教組織不付諸暴力,如果他們付諸暴力,那麼他們就不是佛教組織,所以說‘佛教組織付諸暴力’這說法邏輯上不能成立”。

即使對佛教徒而言在感情上非常難受,但是我們至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佛教不是我們一直以為的那樣和暴力絕緣的。佛教對暴力無法免疫。佛教徒一樣可以很暴力,而且不是個人的暴力,而是組織上,制度上的暴力。所以我們必須很務實的承認佛教的宗教暴力是存在的。

我們必須承認佛教是有局限的。佛教本來就不講萬能的神。雖然在兩千五百多年的流傳中,佛陀也被一些教徒神化成了萬能的佛,但是佛陀不是萬能的。佛陀本身就無法感化提婆達多。如果佛陀在世的僧團可以出現一個提婆達多,佛滅兩千五百多年後的今天,緬甸出現一個維拉圖應該也不是太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提婆達多出家十二年後,仍受內心的貪嗔癡所束縛和控制,說明了不是所有人出家修行都能超凡入聖的。今天在一些緬甸僧人身上,我們也可以看到這一點,他們對羅興亞族的嗔恨,已經完全掩蓋了他們佛法上的修行。

依據以上的論述,我們無法否認佛教徒涉及暴力,佛教無法杜絕暴力,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說佛教是個暴力的宗教。佛教並不鼓吹暴力,只是佛教無法阻止信徒採用暴力。即使是維拉圖也說,佛教不允許暴力。但是他卻以國族主義來鼓動佛弟子。英國殖民緬甸時期,負責勘亂計劃的官員克羅斯威特曾經如此寫道:“當一個比丘成為有名的(反殖民運動)領導者時,這是一位成為比丘的愛國者,而不是一個成為愛國者的比丘。”引申而說,當一個比丘以種族主義號召教徒針對穆斯林時,這是一個種族主義者成了比丘,而不是一個比丘成了種族主義者。

【本文摘录自《缅甸的佛教和暴力——让我们重新思索佛教》——(作者廖国民将在“2014佛教当代关怀研讨会”发表之论文,主讲议题为<当佛教遇上国族主义>)。】